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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0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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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天陰,寢殿內雖燃著燭火,卻更顯得光線幽魅,幾乎分不清是白晝黑夜。

加之毫無人聲,重重簾幕外傳來的爆竹聲響,恍若隔世。

雲鬟道:“聖上,容我鬥膽,白尚書最志慮忠純、心系家國之人。正如他所說,當初縱我,也是惜才之故,若用別的想法來臆測他,便似管中窺人,卻是辜負了。”

趙世覆笑了兩聲,覷量著她道:“你能說出這幾句話來,倒也不枉他當日、甘為你生死置之度外。”

雲鬟低眉不語。

趙世道:“朕赦了你的死罪,會在開年下詔,將你一身之事詔明天下。”

雲鬟跪地:“謝主隆恩。”

趙世喚她起身,卻不再說什麽,只是定定地看著她。

雲鬟不解其意,便只垂首伺立。

大約又過了兩刻鐘,趙世才重又說道:“這幾日,朕的身子,越來越不好了。”

雲鬟道:“正是大節下,聖上如何卻說這些頹喪的話。”

趙世笑了笑,道:“到了朕這把年紀,只要說實話罷了,你覺著這是頹喪無趣的話?那朕還有一句,更加頹喪無趣,你可要聽?”

雲鬟道:“不知……是什麽?”

趙世將目光從她面上轉開,垂眸望著自己的手,道:“若是,在朕咽下這口氣前,等不得黼兒,那麽你便隨著朕一同去吧。”

聲音恍若那空中飄過的一縷煙氣,虛浮且冷。

雲鬟聞言,卻只是略眨了眨眼,面無表情。

趙世輕笑:“怎麽,你究竟是不怕呢?還是嚇呆了?”

片刻恍神,雲鬟輕聲道:“若他果然再也無法回來,我亦不獨活。”

趙世雙眸微睜,看了雲鬟半晌,方拍著龍椅笑道:“好。說的很好。”

輕微的腳步聲響起,是王治進來,奉上湯藥,趙世吃了兩口,問道:“幾時了?”

王治道:“差半個時辰便日中了。”

趙世合眸點頭,道:“怪不得覺著有些困倦。”

忽地對雲鬟道:“是了,上次你父親跟兄弟倒也頗見了些心意,今日年三十,倒是要讓你們父女兄弟見一見才好。”

當即竟給了雲鬟兩個時辰的空暇,許她出宮跟崔侯崔承相見。

先前趙世同她說朝堂上的情形之時,雲鬟面上雖還算平常,心底卻是波濤起伏。

尤其是得知崔印竟也肯為她不顧一切,著實意外之極。

夏禦史說明崔家的人“出首”後,雲鬟雖猜不到其中的詳細,卻也並沒什麽記恨之心,畢竟於她而言,崔侯府早就淡之又淡,唯一惦念的,便是崔承,其次是崔印跟羅氏,只算一點羈絆罷了。

故而在知道事發後,唯一所想的,便是不連累崔承等人。

崔承不會坐視不理,他年少沖動,在雲鬟意料之中。

她從未曾指望的,是崔印竟也能為她奮不顧身。

因深知崔印天生薄情,雲鬟對父親自來極少任何期待,也並無任何倚望。

畢竟兩世,打小到到終,崔印叫她失望的太多。

卻想不到,在這樣生死關頭,崔印竟能如此。

如今聽趙世如此開恩,雲鬟跪地謝恩。

出了寢殿,靈雨正在外頭等候,面有憂慮之色,見她出來,忙問究竟。

聽說許了出宮探望,靈雨見未為難她,先喜歡起來。

這一次出宮,卻並不似往日,頭前兩名內侍,身後六名禁軍,浩浩蕩蕩護送。

王治早也派人去崔侯府告知,侯府眾人聽說,反應各異。

其實雲鬟私心不欲去侯府見面兒,然而一則是皇帝旨意,二來,畢竟崔印崔承於朝堂上的父女姐弟情意。

下車之時,門口那些下人們因早有耳聞,深以為異,不免個個瞪眼豎耳,雖礙於有宮內使者在前不敢造次,卻也仍暗中著意。

才欲往內堂而去,便見崔印疾步迎了出來。

迎面一看,便瞧出雲鬟清減憔悴許多,崔印壓了心中難過,道:“聽說你近來病著,可大好了?”

當初回京,因掩飾身份,不便相認,也不欲相認,但是此刻那層窗欞紙已經揭開。

雲鬟深看崔印一眼,當即便欲跪地。

崔印早一把攬住:“鬟兒。”

雲鬟一震,眼中忍不住也濕潤了。

崔印有千頭萬緒,便勉強說道:“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,你隨我回書房去。”

引了雲鬟來至書房,彼此落座。

雖是生身父親,此刻相見,卻竟無話可說似的,比陌生人還不如。

雲鬟便道:“先前聽說在朝堂上,侯爺……”

這下意識地稱呼出口,未免一停,只是大概是先前那疏離的印象養成,原本的那聲“父親”竟是叫不出。

崔印也自察覺,便道:“朝堂上的事,你聽聞了?”

雲鬟定神:“是。為了我,委實有些太過冒險了。”

崔印道:“這件事是府內鬧出來的,我後知後覺,攔阻不及,已經於心不安,若再任由你赴死,我還成什麽人了。”

雲鬟聽他話中果然似有隱情,卻不欲打聽,只垂眸道:“心中感激之意,無以言語。”

崔印見她淡淡地,便苦笑道:“這話卻叫我如何接口呢。”

雲鬟只當並未聽出其意,左右看了一眼:“不知道承兒……”

今日她奉命回來探看,按理說崔承也該知道,且又是除夕日,不至於外出。可從進門到此刻,竟不曾見。

崔印面有難色,雲鬟問道:“怎麽了?”

崔印嘆道:“承兒沖撞了老太太,罰他跪在祠堂裏呢。”

雲鬟吃了一驚,崔老夫人雖然向來不喜自己,對崔承卻是愛如掌珠,如何竟舍得這般相待?

崔印說道:“委實是他一時說錯了話,惹的老太太不高興,其實老太太那個脾氣,你也是知道的,她也並不真舍得罰承兒,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罷了。”

雲鬟何其聰慧,便問道:“可是因為我?”

崔印沒想到她竟立刻猜中,便道:“不妨事。你不必理會。”

雲鬟聽了這句,確鑿無誤。

原來這一次的“出首”,的確是崔府人所為,且還是崔老夫人的意思。

上回曉晴發現有人在門口逡巡,便是崔侯府的人在此打探。

崔印苦笑道:“老夫人也不知是從哪裏聽來的風言風語,更加上因為……因為你從刑部辭官,又常在宮中,老夫人便覺是你的身份引了聖上疑心不悅,恐怕這樣的漏子遲早晚捅了出去,會牽連侯府,故而竟執意要主動去出首此事,以求脫罪。”

“出首”此事,崔承事先不知,崔印卻是知道的。

那會兒老夫人傳了他去,便先審問謝鳳是否是雲鬟之事,崔印起初矢口否認,崔老夫人便叫了崔新蓉出來,叫她對質。

崔印見如此,生怕若不承認的話,老夫人會不依不饒,更鬧出去,倒不如解釋明白。

因說:“她雖然的確有些膽大破格,可是並未不利於我侯府,上次承兒有難的時候,還……”

豈料崔老夫人見他認了,便大怒罵道:“糊塗東西,你還指望她帶挈咱們府雞犬升天不成?崔鈺便是被她害死,救承兒的事,不過也是她挨不過你的面子,一點兒良心尚存罷了,又或者是怕你看了出來,揭破了她的身份故而示好。可知她身犯欺君之罪,將來若是捅了出來,就並不只是一條兩條的人命,是整個侯府。”

崔印原本以為說破了後,老夫人會從大局著想,誰知竟更似捅了馬蜂窩般。

此後種種,便不由他做主,老夫人不由分說,便叫人前去有司出首。

崔印後悔莫及,雖顧惜整個侯府,卻也不忍白白地害了雲鬟,眼見越演愈烈,終於暗暗地下定了決心,朝堂上才挺身而出。

崔承卻是後來才知道是老夫人做主賣了雲鬟的,那日退朝之後,回到侯府,崔承便大鬧了一場。

當時老夫人便大為不悅了,只是畢竟崔承是侯府裏最出色的兒孫,一時也舍不得打罵,只是略斥責了一頓,加上有崔印羅氏等規勸,一場風波消弭無形。

然而此後,雖然趙世下旨,將雲鬟從監察院內釋放,卻也並未就放回府內,仍是傳入宮中。

且畢竟聖旨未下,因此外間的人雖把此事傳的沸沸揚揚,卻終究不知結果,竟有一大半的人說那“謝鳳”是死定了,畢竟欺君之罪,絕非小打小鬧而已。

崔承心憂長姐,每每想法兒探聽,卻畢竟宮門深難入。

這日過節,崔承因在府中,無意聽見兩個嬤嬤跟幾個丫頭、私底下正議論雲鬟,言語之中說的極為不堪。

崔承是最敬愛雲鬟的,且如今尚且為著她的安危,怎會忍這些嚼舌的話。

崔承怒不可遏,便即刻叫門上人來,把這些人統統拉出去,在角門上狠狠地打,然後或攆或賣,竟也不去先回崔老夫人。

偏這幾個人之中,有個老嬤嬤跟幾名丫頭是伺候老夫人的,那老嬤嬤又是個家生的奴才,因混跡這多年,也有了兒女,這些人便來求告崔老夫人,哭求饒命等話。

崔老夫人這才知道崔承竟做下此事,即刻命人傳他入內,問了起來。

崔承就把這些人嚼舌之情說了,因道:“這等混賬下流東西,不趁早攆走,留在府內做什麽,攪亂的整個府中烏煙瘴氣,老太太何必姑息?去了這些兩面三刀的小人,耳根眼目才清凈。府內也才安生。”

崔老夫人皺眉道:“什麽話,他們說的難道有錯?那個不正是個狐媚禍殃子?當初她真死了也就罷了,何等幹凈,偏偏又做什麽女扮男裝、這種無恥的勾當,又犯下滔天的欺君之罪,若非我當機立斷地叫人出首,皇上遷怒下來,滿府都要人頭落地。”

崔承本來就對崔老夫人如此行徑有些微詞,只因畢竟是年老長輩,不敢忤逆。

這會兒再難忍住,便道:“這個著實是老太太多慮了。當日老太太不在朝堂上,若是在,親眼看看滿朝的文武大臣們為姐姐出面求情那一場,才知道人心也是知道好向的,何況皇上也並未降罪……”

崔老夫人氣得打顫,喝道:“住口,先前她投水那一次,整個侯府便幾乎獲罪,這一次竟又鬧出更大的禍端,你卻還為了她說話?聖上並未降罪,然而可也並未赦免!你就如此沾沾自喜、當無事起來了?”

崔承道:“就算有事,我也是不怕的,她是我的長姐,若她有事,難道我要活著?我寧願用自己的命,去換她的罷了。”

崔老夫人聽了這樣刺心的話,方勃然大怒起來:“小畜生,你也是被那狐媚禍水給蠱惑了不成?竟說出這樣沒天理的混賬話。都是我素來縱的你太過了,讓你竟目無家長,也目無法紀了,難道也要學她那樣無法無天?”

這會兒崔承若是服軟求個情,老夫人因向來疼愛,只怕也是高高舉起,輕輕放下,然而崔承因滿心維護雲鬟,且又心中憋了一口氣,竟不肯低頭,只是嘴硬且犟。

崔老夫人一怒之下,便叫人將他拉出去,打了十板子後,又叫罰跪祠堂。

這邊兒崔印將事情的經過略略同雲鬟說罷,雲鬟越發想去看望崔承。

誰知還未開口,就聽得門外有人道:“老夫人聽聞……聽聞貴客來了,叫過去見面呢。”

崔印詫異起身:“老夫人要見?”

那小廝道:“是老夫人房中的繡紅姐姐來吩咐的。”

崔印示意那小廝退下,躊躇回頭,看向雲鬟。

只因崔印知曉老夫人的脾性,生恐對雲鬟不利,故而竟不敢即刻答應。

雲鬟因滿心想見崔承,卻也懶得理會崔老夫人,便道:“別人倒也罷了,請容許我見一見承弟。”

崔印嘆了聲,才要答應,忽然聽得門外有人冷道:“你想見承兒?你是不害死他誓不罷休?”

話音剛落,就見書房門口有幾道人影緩緩出現。

當中一位老夫人,衣著錦繡,頭發雪白,滿面怒戾之氣,正是崔老夫人無疑,在她身側兩邊兒,一個是她貼身的大丫頭,另一個卻是崔承的生母羅氏。

崔老夫人一掃,目光落在雲鬟身上,當看見她之時,眼中卻又浮現狐疑之色。

羅氏在旁,卻是驚喜交加的模樣,只是當著老夫人的面兒,並不敢出聲,只目不轉睛地望著。

雲鬟此刻卻仍是一身男裝,且因向來習慣了男兒的裝扮舉止,通身清清朗朗,一眼看來,便如個俊秀斯文的儒士一般。

崔老夫人雖然滿懷憤怒,知道崔印在跟雲鬟書房說話兒,可看見她的一剎那,卻又懷疑起來。

崔印上前相迎:“您如何親自來了?”老夫人也顧不得理會。

雲鬟面不改色,淡淡拱手行禮道:“老夫人。”

崔老夫人聽到這樣清冷淡然的一聲,方又大怒:“果然是你?”

雲鬟垂眸:“是。”

這一句應答,卻仿佛有人當面紮了一針過來,崔老夫人的臉色難看之極。

丫頭扶著顫巍巍地走進書房,崔老夫人上前兩步,卻又並不靠近:“你、你……你如今竟還是這般不男不女的裝扮,好大的膽子……”越看越信,越怒不可遏。

雲鬟也不言語,便似並未聽見。

崔老夫人胸口起伏,見她毫無懼色,手中的龍頭拐杖往地上一頓:“混賬忤逆,如何還不跪下!”

雲鬟袖手,眼皮半垂道:“請老夫人見諒,當日我在監察院內供認,昔日的崔雲鬟已死,如今只有謝鳳。何況先前侯府出首的時候,已經言明跟我毫無瓜葛。不知我為何竟要跪下。”

崔老夫人目瞪口呆。

雲鬟更不多理,亦不多看一眼,只對崔印道:“我是奉上諭來跟侯爺公子見上一面兒,既然不便,我且先告退了。”向崔印行了一禮,目不斜視地往外而去。

雲鬟見崔老夫人如此攪擾,心想此刻再見崔承,豈不是令他於老夫人跟前更加不討喜?因此便只不見。

崔老夫人眼睜睜地看著,眼前陣陣發黑:“你、你這……”手死死地抓著龍頭拐,待要吩咐人將她攔下,卻因雲鬟那句“上諭”心生忌憚。

遲疑中,雲鬟已經走過身邊兒,羅氏呆呆地看著,此刻眼圈已經紅了。

崔印忙對崔老夫人行禮道:“宮中使者尚在,我送一送。”不等老夫人答話,已經搶出了書房。

那邊兒雲鬟才出二門,身後崔印追了上來,叫道:“鬟兒!”

雲鬟眼睛一眨,方才止步。

崔印道:“鬟兒,老夫人的話,你……”

雲鬟垂眸:“我並不會在意,畢竟早就不當自己是這府的人了,他人說什麽,於我毫無幹系。”

崔印怔怔。

雲鬟又道:“侯爺也不必惦記,畢竟,其實老夫人有一句是對的,如今禍福尚且不知,雖然聖上並不追究我的罪責,可也……未必真是一件好事,侯府同我從此一刀兩斷,是最好的選擇。”

先前趙世的話裏已經透出了一宗意思——崔雲鬟的命,是跟趙黼系在一塊兒的,且若是趙世撐不過去將死,而趙黼未曾回京,便要雲鬟陪葬。

所以順勢跟崔府斬斷,倒也是明智之舉。

雲鬟說罷,將袍子輕輕撩起,跪在地上,伏身磕了兩個頭,還要再嗑,卻給崔印拉住:“你這是做什麽!”

雲鬟道:“怕以後無法了,索性盡一盡心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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